一个扬揍男孩的童年,是从某个冬天跟老爹进浴室泡澡开始的。
浴场是罗马帝国最重要的公共空间,对于冬天里的扬揍人来说亦是如此。浴室对于没有暖气的苦寒之地,四舍五入约等于集中供暖。刚一入冬,西北风起,人身上登时没了热气。某个阴冷的下午,上肢取暖靠搓手,下肢取暖靠腿抖。看到浴室外面锅炉飘出来的白汽,就像电动爹看到充电桩一样感到迫切。好容易捱到下班,也不着急吃饭,先钻进浴室。
过去,扬揍人泡澡的流程往往是这样:买来一块钱一根的澡妃子,交给门房,换来一把衣柜锁。找到自己的衣柜,三下五除二褪了衣服,赤条条走进浴池。浴池用两扇厚重的木门和外面隔开,以便于保温。木门的材质是松木或者柏木,被蒸汽熏烤的时间久了木板上发绿,推开门的瞬间可以闻到一阵松柏香。进了门是两方水池,一大一小。大池是常温池,小池是高温池。高温池铺了几段木头,供人躺着休息。大多数人都只在常温池里泡,少数泡澡成瘾的老浴客可以进高温池。水池四壁的内侧砌了一圈石阶,供人坐着。石板因为在水中浸泡的岁月长久,已经光滑圆润如玉石一般了。一家开了一百四十多年的浴室,石阶上刻着一副对联:池水清澈如明月,嘉宾满坐胜星辰。
早先,扬揍的洗浴文明还未经过现代启蒙,没有譬如先冲后泡的规矩可讲,来人都是径直往水里钻。那会儿浴室烧热水还用的是老式的地膛锅,最多每天换一次水,也没有循环过滤系统。因此,浴室的水质时好时差。如果来得晚,只能泡在比较浑浊的水里了。水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浮沫和泥渍,看不清水下的世界。
人脱离了阴寒的环境,乍一下进了热水,一直淹到下巴,只露一个脑袋。皮肤还没有适应突如其来的反差,只觉得又刺又痒。下水有四五分钟,皮肤已经完全适应水温,五脏六腑跟着温暖起来,逐渐能感受到血液循环的加速。热气从脚底向脑门升腾,蒸汽在脑门上凝结水滴顺着头发滑下来,和看不见的汗水混杂在一起。从这时开始,避寒的热乎劲儿已经过了,泡澡进入了忍耐的环节。撩动一下胳膊和腿,在水中游走一番,也无从躲开不断袭来的热气。这个过程有些微痛苦,然而痛苦的另一端却一定是舒服的。泡的时间越久,热气将越长时间贮藏在体内,从而温暖整个漫长的寒夜。
泡澡的精髓在于泡,老浴客可以在水池中泡一整个下午,泡到全身的发红,眼珠也发红,而身上的角质和手上的老茧则被泡得发白。按照扬揍的说法,这就算是泡开了。这时候,叫搓澡师傅来搓一把是最合适不过。刚从池子里站起,就有搓澡师傅迎上来,问要不要搓澡。搓澡也不是统一定价,每间浴室都有个把能代表本浴室搓澡最高水平的大师傅,收十块钱一客,小师傅则是三块钱到五块钱。搓澡不仅是个体力活,也需要对人皮肤和肌理和纹路以及用力的节奏有深度的把握。技艺精湛的搓澡师傅,力道用得沉却不会让人吃痛,不用特别提示就知道避开伤疤和淤痕。
搓澡在专用的搓澡台进行,大浴室一排并列同时七八台进行这一活动,若干扬揍男孩露着白花花的屁股、大腿和肚腩,水汽氤氲间宛如过年杀猪现场,蔚为壮观。搓澡通常是搓两遍,第一遍干搓,老手艺的搓澡师傅不用搓澡巾,而是用拧干的热毛巾。摊开掌心一卷,卷成一把螳螂刀的模样。先平躺着搓,然后翻个身搓背脊。师傅手势所到之处,泥渍、角质和死皮就绕成一个个卷,噗落落滚下来。手腕、脚踝、胳膊肘和腋下等容易积垢的部位,是重点关注对象,这些地方格外细心和用力。第一遍搓完,打一桶热水从身上浇下去,开始搓第二把。第二把是湿搓,过去是打上肥皂,后来品类丰富了可以打浴盐、芦荟和各式乳液。打得了,用搓澡巾或者丝瓜瓤在身上搓,让肥皂泡或者乳液随着手掌的力道在皮肤上全面铺开,与上皮细胞完成若干次亲密接触,让每个毛孔都受到特别的眷顾。
搓澡的尾声,是师傅给安排洗了头,然后在背上给敲打一番,乒乓五四一阵儿后,在人足底重锤一记。师傅把毛巾搭回在自己肩上,这顿澡算是搓完了。
搓完了澡,最后才是淋浴。现在有人还习惯淋浴前先做桑拿和汗蒸,昔年的老浴室并无此设备。柠檬头至少有一半不能用,挨个试,一股热水冲下来,把一脑袋的洗发水和一身的泡沫冲洗个干净。此时,全身滑溜如泥鳅,推开门,走出浴室。外面的伙计送上两条热毛巾,帮着擦干背上的水。回到更衣室,穿上棉毛衫棉毛裤。这时可以叫一杯三角钱的袋泡茶,呷上一口,气定神闲。然后在椅柜上躺一会儿,有时不知觉中就睡过去。此时,浴室里的呼噜声早已是此起彼伏。换上衣服走出浴室,至少这个夜晚都不会再感到寒冷。
扬揍男孩对于泡澡的社会记忆,大抵如此。然而,事实上,没有一个扬揍男孩,天生热爱泡澡。早年间的老浴室设施陈旧,卫生条件也因陋就简。浴场里闷热、嘈杂,偶尔混杂着烟味和尿骚。进去一小会儿,就开始透不过气来,扬揍男孩并不愿意在浴场里呆超过十分钟。至于搓澡,也并非一种美好的体验。扬揍男孩往往是在各种不情愿中被捉住然后按着,无情的搓澡巾像推土机一样从娇嫩的皮肤上推过,到处都是疼痛和不自在。全身搓得通红,以至于这顿澡洗完后至少两天,仍然浑身酸痛。
在过了一定的年纪,泡澡才逐渐成为一种享受。只有在浴室,赤裸裸的众生可以坦诚相见,诠释这个世界关于平等的奥义。只有在温热的水池中,人们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地位和处境,卸下骄傲、卑微和困苦,让舒服和苦楚同时布满心头。有时,高温池也变得不是不可以接受。原来觉得烫的水温,逐渐只让人感到麻,这种体验和吃红油火锅时的味觉体验并无本质差异。泡完了不止,还得在蒸汽房里蒸,蒸完了安排师傅来搓。搓澡不再像从前那般,像基督受难一样龇牙咧嘴,而是平静温和享受皮肤被摩擦时的疼痛感,只是轻微皱眉。师傅问,下手是不是太重了,摇摇头表示并没有。一把搓完,全身鲜红,如蜕了皮的蛇。
从更广阔的角度看,人的皮肤或许是另一种味觉器官,人间的冷暖和酸甜苦辣在皮肤的感受上形成了另一种迥异的味觉记忆。火锅的辣、热水的烫和搓澡的疼痛同属于一种快乐,一种关于忧愁、烦闷和悲悯的快乐。走出浴室,一阵小风吹过,身体倍感轻盈,灵魂脱胎换骨。
回到家中,老爹一看你这精神焕发的样子,也没多问,就知道你一准是泡澡去了。他欣慰地看着你:因为,只有爱上泡澡,一个扬揍男孩才算真正步入成年。
发自我的小米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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